『…今年雪祭的巫子?』
仁的表情相當震驚,似乎相當不能接受這份任務。臉上很快的浮出了不滿。
『我…我不要!為什麼是我?村子裡還是有其他人選不是嗎?』
語氣裡充滿了排斥。這樣的反應很快的引來了重臣的怒氣。
『你是神田家的孩子,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但是我…!』
『叫你擔當巫子你說那麼多幹嘛?你就好好去做不就好?只是端端神器這誰都做的來吧?』
重臣帶著不容仁反抗的口氣,緊咬著下唇的仁看來有些可憐。作為旁觀者的日野絕不能開口替仁求情。縱使日野早對這項協定充滿意見。
『那…舞蹈呢?我的腳根本無法跳舞…』
仁就像緊抓著最後根救命繩索,咬著牙提出疑問。
『這我和家老也討論過了。關於舞蹈部分你可以慢慢跳。今年的神樂,樂師那裡會再協調。當作復健不也挺好的?我看你根本就是個性太軟弱才把一切怪給腳傷。這樣跳一跳搞不好腳會好也說不一定!』
重臣冰冷的語氣傷害了仁,最後就在仁的默認下結束了談話。日野被簡單交待完事務後,陪著仁走回房間。
在經過主屋回到別院的廊道上,仁突然間開了口。
『日野知道嗎?』
仁的問題實著讓日野心顫了一下。
『知道什麼?』
日野努力用平靜的口吻回問對方,好在自己的聲音和表情與生俱來的要比他人來的貧乏。仁並沒有起疑的繼續問下去。
『巫子的事情。為什麼是我…』
不知是仁討厭這種麻煩事,還是有更隱晦的煩惱。仁打從心裡排斥著。
『為什麼這麼討厭擔任巫子?』
日野的問題相當直白,卻招來仁的白眼。
『日野真好!十五歲那年沒遇到雪祭!』
『我是皆守家的人,只能擔任鬼役。』
這句話聽來意外的冰冷,鬼役在雪祭中擔任著重責,在巫子待在大社裡的七天夜晚都會光臨。這只有流著鬼之血液的皆守一族才能擔任。沒有擔任過鬼役的日野並不清楚實質的內容。
過了十八歲後才有資格擔任鬼役,雖日野今年剛好屆滿,父親卻沒有特別和自己提起。想必這次鬼役擔任仍然是父親而不是自己。
『…我忘記了。』
仁有些沮喪地低聲回應。這代表仁打從心裡接納著日野,將他當作自己的家人吧?今晚這個順從的仁令日野忍不住伸手輕揉著對方小巧的頭部。
『欸?』
對方的聲音有些意外,日野不禁停止了動作。有些尷尬的空氣隨之在兩人之間蔓延。日野雖然覺得可惜,但仁不喜歡自己這麼做吧?像是被當作小孩似的對待。
『…那麼,擔任鬼役的是日野嗎?』
過了甚久後,仁幽幽的提出新的問題。
『不,應該還是我父親。雖然十八歲就可擔任鬼役。但是我父親沒有特別和我商談過這件事。』
仁的失落在臉上浮出。此刻兩人正走過開滿白色芍藥的長廊上。正花季的芍藥幾乎已盛開,特有的香甜氣味飄散在四周。
『如果在我擔任巫子的雪祭,鬼役是日野的話…我或許就不會這麼害怕了…』
日野突然意識到仁會排拒擔任巫子,是根本的害怕傳說。真是可愛的傢伙,日野不自覺的這麼想著。
『那只是傳說。鬼根本不存在。這只是一般的祈禱活動。』
『…我當然知道。但是還是會覺得恐怖啊!』
仁有些不滿的噘起嘴來,想到這張唇瓣被雪野淺嘗過,日野恨不得此刻在這將雪野的痕跡給去除。卻想起兩人身在誰都有可能瞧見的開放空間。無論白屑村是否是個過度保守的村落,日野都不想被任何人目擊。
『總覺得…今天的日野…好溫柔…』
仁嘴裡的嘟囊並沒有傳進日野的思緒之中。回神過來才發現仁雙頰有些泛紅。縱使是六月的初夏,位在山區的夜風還是相當冰涼。
『…今天早點休息吧。在祭典前別讓自己生病了。』
日野的敦促將兩人的氣氛推回平日的冰冷,仁臉上閃過了一絲消沉。最後在各自進房前,沒有人願意開口打破沉默。這一夜懷著各種不安下結束。
“呼呼…”
即使穿戴著厚重的手套仍可以清楚描繪著凶器的形狀。槍頭的煙硝在空氣中瀰漫著。他感覺扣下板機的指尖異常冰冷,縱使正大口換氣著,也無法平息自己激動的情緒。
“日野你沒事吧?!”
村中以打獵維生的平井先生朝著自己奔來,但雙眼一交會的同時,對方明顯的感到恐懼。
前天遇到平井先生正為找不到幫手苦惱,日野自告奮勇地答應幫忙。蓄滿鬍鬚,看來就像一頭大熊的平井先生爽快的答應只有十四歲的日野。隔天兩人備齊工具後便入山去,結果中途追捕獵物時,日野和對方走散了。
日野循著雪地的足跡,想要跟上。此時的季節已白雪皚皚,一面擔心著失溫的可能,卻在路途中被一匹比自己體型還要高大的黑狼給盯上。在最危急的瞬間他開槍射擊了黑狼。子彈貫穿了牠的頭部,紅色的鮮血混著灰色的腦漿潑灑在雪白色的地面上。
剛開始,因為太過近距離開槍而抵擋不住後座力的日野摔離了好幾呎外的雪地。好一會的時間都癱在地面,無法起身查看。直到日野真正能動作,他才察覺到自己的所作所為。
不開槍,倒在這裡的就便是自己。日野急促的呼吸著,不時吞嚥著乾涸的喉嚨。還有些暈眩而看不清四周,卻能清楚的映出野獸的屍體。等到平井先生找到自己時,日野才發現自己的頭髮、臉,以及衣服全沾上了那頭黑狼的血液。
事後平井先生才和自己表示,那時的他雙眼色彩比起平時更加鮮豔,宛如在黑夜中發出光芒的野獸瞳孔。
回去後的那一晚,日野悶不吭聲將自己關在房內。連仁都侷促不安的在隔壁房來回關切。可日野卻沒有回應對方。他用著有些生鏽的剪刀把疑似沾到狼血的頭髮都給剪去,黑色的硬髮參差不齊的亂翹著。要不是他的眼神夠凶狠,老早就有人出面恥笑那顆頭了。
每當日野看見平井先生,他總是想起這段往事。平井先生拿著他前天在山上的收穫,帶到了神田家。
在山中的村落實際上非常需要獵戶,過去村中的獵戶已離開了白屑村。之後都是重臣特別請來常駐。作為村中少數的外來客,因此居住在白屑村不到十年的平井先生似乎對初次迎來的雪祭相當好奇。
『原來連男孩子也可以擔任巫子?白屑村還真特別。』
沒有自幼就浸淫在村中習俗的平井先生會有這樣的表現反而才是正常的吧?日野想著。
『是的。因為以前都是用童子的關係,所以寫作“子”,而不是“女”。』
『一開始知道村裡唯一的神社是叫作“皆守大社”,還以為你家是神社主人,結果神田家才是。我可嚇了好一跳。而且這村子又偏偏很怕外人,除了重臣先生外,就只有你肯和我交流。』
平井先生的話語讓日野感到相當複雜。皆守家的地位在村裡相當特殊,幾乎沒有任何家族願意特別親近皆守一族。
『簡直是被遭到“村八分”的處置一樣。要不是有特別需要幫忙的地方,大家看到我可是皺著眉頭走開吶。所以日野能不時來當我的幫手真是太好了。』
『…不。像我這種生手去幫忙,才是給平井先生添麻煩吧?』
『不、不、不。日野你真的很有天分。只交代一次的事情,你都會記得。而且一教就會。也夠機警。更何況才練習幾次,你的槍法就準到連我這種老人都會嚇到的地步呢!你根本不該去當大學生,而是當個獵人吶!』
已經年過半百的平井先生發出了宏亮笑聲,這讓日野只得尷尬陪笑。
『大學生…?』
這時,仁突然出現在神田家的後門。平時仁不會從這裡經過,今天卻這麼碰巧出現。日野想起等會就是舞蹈講座,好不容易這幾日來在日野緊盯下,仁溫順的接受了各式巫子研習。才沒兩天仁就想逃課。
『這不是神田家的小少爺嗎?好久不見吶。』
仁沒有理會平井先生的招呼,搶在日野出聲責備前率先發難。
『誰要去當大學生…?』
日野至今沒和仁提起,即便自己父親表明反對他離開村子去唸大學,他也會出走白屑村。而在一次深山紮營過夜時,日野曾與平井先生提起自己的夢想。
『欸?日野沒和小少爺提過?我還以為你們感情挺好…』
平井先生的問話沒有進入對峙的兩人之間。仁的表情相當氣憤,好似多年前仁誤會日野將自己偷和雪野上山後受傷的事情洩漏給重臣時,那般不諒解的表情。
『…這件事還不確定。』
『但是日野要離開村子,對吧?』
仁緊咬著下唇,紅潤的唇瓣是要擰出血般。日野卻說不出提醒仁別咬傷自己嘴唇的話語。
『狀況好像有點壞啊…吶,日野。我先離開了。』
『啊啊。今天謝謝您,平井先生。招待不週,敬請見諒。』
平井先生像是無法忍耐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很快地離開了神田家。此時只剩自己與仁。
『仁,先回茶室。等等老師就要到了。』
『…我不要!』
日野正伸手想碰觸的瞬間,仁凶狠的揮開日野。這動作惹的日野有些惱怒。
『別在這裡說任性話!』
『我才沒有!任性的是日野吧?!日野和老師正在商談去東京唸大學的事,我都聽到了!』
仁指的是前幾天自己和導師商談未來出路的問題。日野確實還記得那天仁也被叫去教師辦公室,因為學習意願低落而被訓話。
『啊啊,是。我確實有去東京唸書的意願。但那還沒真正決定。』
『…不要。』
那句話如同助燃氣似,日野的怒火從腹部延燒上來。他管不得仁的手腕要自己來的纖細,粗魯的強拉住仁。
『不要?這是我自己的事吧?還是連你都能決定我的將來?別開玩笑了!還是你要說因為你是神田家下任當主,當然有權決定?』
『日野…痛…!』
仁臉上隨即露出了驚恐,以及微些的痛苦表情。日野不僅沒有罪惡感,反之收緊了手掌的力道。
『好痛…!放開我!我知道了…快放開…』
那隻手腕脆弱的有如小鳥的骨骼,日野像是著迷般輕撫過仁白皙的內臂。充耳不聞仁可憐兮兮的求饒聲。不,反而是仔細聆聽著仁的慘叫,大腦產生了些許的酩酊感。
『…你認為只有你和雪野討厭這個村子嗎?我也一樣。這一切我都憎恨到極點。』
自幼開始,他人嘴裡的細語,不經意的鄙視。日野即使花了多一倍的力氣去表現,卻還是得不到認同。連自己的父親都要他守著皆守家的本分,只要多一些貪婪以及惡意,就會被當作鬼種。
他承認,開始在城鎮的高中上課開始,得到的肯定和自由的空氣。都驅動著日野想要離開村子的意念。
『我…我知道…日野討厭這一切…包括我…』
眼淚從仁的瞳孔滲出,滑過了他的臉頰。日野不禁湊上仁的雙頰,伸舌舔盡淚水。原本緊握的手腕也開始放鬆。
『不對…只有仁是特別的…』
日野望著仁有些失焦的雙眸,細聲覆在他耳邊呢喃著。正當兩人的呼氣重疊,嘴唇雙雙摩擦下,日野很快的抽開了自己。禁錮的手腕也在此時完全解放。
『抱歉。剛才有些情緒失控。』
仁有些激動地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連紅腫的部位瞧也不瞧。對於日野的致歉,仁很快的搖了搖頭。
『…我…我先回茶室了。』
丟下了這句話,仁使盡自己最快的腳步,趕緊離開。日野明知這對仁的舊傷有害而無益,卻還是沉默的目送仁離開。
『原來你和仁少爺是這種關係。』
那個女音來的突然,並且相當陌生。日野趕緊轉身過去。只看到千代的孫女,佳子。
她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陰濕的笑容。
日野機警的怒視對方,邊責怪自己在這隨時可能有人經過的地點吐露心意。反觀佳子卻是一派輕鬆的模樣走近日野。
『不過也不難猜,畢竟“野獸”這種生物從眼神就能解讀出意圖了。反而遲鈍的是仁少爺呢。看到這麼炙熱的瞳孔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當作那是種厭惡表現。』
佳子的口中不停歇地說起刺耳的話語。果然是千代的孫女,惡毒的用字和輕蔑的雙眼在她身上一件也沒少,日野打從心裡防衛起眼前的女子。
『…那只是我單方面的思慕。仁對我沒有那種情感。如果妳要和重臣老爺報告請便。』
日野用著低沉的口氣說著,抱著頂多被攆出神田家的心情。最慘就是置村八分的處置。那麼他更有理由能離開白屑村。
然而當他這麼說的同時,佳子露出些許訝異的表情,隨後換上了輕笑。
『為什麼我要去報告這些事?確實我現在是在神田家工作,只是工作內容可不包括干涉他人戀情。況且…我不覺得是單方面的思慕唷。』
這下換日野充滿了困惑,當他想要丟出問句的同時,佳子卻沒有停止自己的話語。
『再者…我也不是“白屑村的夥伴”…』
佳子的眼神一轉為兇惡,臉上的笑容隨即消散。然而這張臉他無數次在自己臉上看過。佳子見日野表露出的訝異後,嘴角勾起了宛如以刀割出的笑容。
『皆守日野…你是真的憎恨著白屑村嗎?無時無刻只想逃離這個“被刻意製造出的箱庭”嗎?』
這個問題提出的瞬間,日野的耳膜彷彿被某種尖銳的音階劃破,令他突然作嘔。就像是某個不協調的機械音,連續不斷的攻擊著他的大腦。又有點像是慘叫,要把他的雙腳拉入深不見底的泥沼。直到他滅頂。
不能聽…絕對不能聽這個女人嘴裡吐出的字…一字一句都不能聽。那是絕對不能知道的秘密。
平時和善的遙夫人轉身就成了丑時之女。村裡人們的輕蔑眼神。擁抱著陋習至今的父親。笑容猥瑣如囓齒動物的月隱老人。不斷親近著仁的雪野…以及只肯對雪野撒嬌的仁。像是永不停歇放送帶,在大腦裡交叉傳播著。
“日野也是我的家人喔。”
年幼的仁帶著燦爛如夏日祭典上煙火的笑容,日野朝思暮想著回去的當下。就算伸手想要抓住,手掌裡卻什麼也沒捕捉到。
『…妳知道什麼?妳又想和我說些什麼?』
聽到自己的回答,女人嘴邊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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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又好幾個月沒更新了...蒼要開始快馬加鞭寫完這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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